最近重讀朱光潛的美學的書，因為前些日子在深圳家具展當評委，引發(fā)了一些爭論，同時也遇到不少設計師，和我這個不是設計師的討論美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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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早年也讀過一些朱光潛、車爾尼雪夫斯基的美學的書，手頭上也有幾本，很多內(nèi)容已經(jīng)忘了，只記得朱光潛說的一句話：“中國社會鬧得如此之糟，不完全是制度的問題，是大半由于人心太壞……要求人心凈化，先要求人生美化?！?/span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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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還認為：“人心之壞，由于不能免俗，俗就是缺乏美感的修養(yǎng)?！?/span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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現(xiàn)在反過來看看我們的設計師，他們能“免俗”嗎？首先是他們自己能做到嗎？其次是他的環(huán)境能允許他免俗嗎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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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個問題是設計師自身，中國現(xiàn)在據(jù)說有成千上萬的設計師，這是因為定制家具行業(yè)像文化大革命那樣地興起，熱火朝天，什么家具工廠、公司都給自己冠上“定制”甚至“全屋定制”這樣一個稱號，定制就是“個性化”，一家一個樣，一人一個樣，那就需要設計師去設計，然后才能制作，才能去安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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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下子出現(xiàn)幾千家定制企業(yè)，那不就需要幾萬個設計師了嗎？哪來那么多的設計師？中國其實是一個“設計弱國”，現(xiàn)代工業(yè)化才40年，伴隨工業(yè)化而來的現(xiàn)代工業(yè)設計，也才出現(xiàn)十幾二十年，如何培養(yǎng)出幾萬名家具家裝設計師，想一下就知道多么不真實。我估計一大半所謂的設計師，連用CAD畫圖都不會，更談不上美學修養(yǎng)了，他們充其量只是售貨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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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心不能凈化，如何美化人生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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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個問題是中國的社會環(huán)境允許設計師免俗嗎（我說的是真正的設計師，不是售貨員）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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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中國的社會，官大學問大、錢多學問大。先不說官，說設計師服務的企業(yè)的老板，許多設計師的作品，送到老板的跟前，老板一定會東改西改，最后改到四不像，老板“修改”的理由是：

——不符合市場需求；

——工廠生產(chǎn)不了；

——他自己不喜歡這個樣子

……

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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設計師怪誰呢？首先怪自己對市場、對消費人的需求不清楚，其次對生產(chǎn)工藝不熟悉，尤其對個別工廠的設備、工藝等條件的不熟悉，然后是自己不夠權(quán)威，外國許多名設計師，企業(yè)老板想更改？沒門！甚至打出實樣，還得由設計師檢驗、認同之后才可以投入生產(chǎn)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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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那么牛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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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我們引進外國設計師行不行，我就引進過，并且現(xiàn)在我們的設計，除中式的，基本都是由國外設計師設計的，但有一個先決條件，雙方必須達致：

符合中國市場消費者的需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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別小看這句話，我就曾在這句話上吃過虧，許多出口轉(zhuǎn)內(nèi)銷的工廠，現(xiàn)在還在這句話上繼續(xù)吃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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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中國市場上，歐美設計風格的家具，五四運動以來都很受歡迎，除了五四運動嫌棄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的因素之外，歐美家具與伴隨工業(yè)化、城市化之后的城市建筑，形成統(tǒng)一的風格，中國的城市，現(xiàn)代每個城市的建筑，看起來都一樣，全部西式的。我們的衣著、生活方式，也非常西化。坐沙發(fā)、上網(wǎng)、玩手機，和西方社會完全一樣，只是吃飯、思考方式以及人際關(guān)系不一樣，但硬件是一樣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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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此，美式家具我們讓美國設計師來設計，應該是合乎邏輯的。讓中國人去設計美式家具，肯定會走樣，甚至會不倫不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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美國的設計師設計之后來驗樣品，提出要進行“破壞”、“做舊”，在家具上搓邊、打釘孔、挖蟲眼、噴黑點、倒角……我們的工人也經(jīng)過他的培訓，花了好大的力氣“學會了”，因為中國的工人，你讓他在光潔的新家具上搞破壞，下不了手。下手了，又太規(guī)矩了（蟲子咬木頭是不會有規(guī)律的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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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產(chǎn)出第一批產(chǎn)品，設計師滿意了，投放市場，首先是經(jīng)銷商不接受，然后是消費者不接受，認為這些家具是有缺陷的、舊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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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些是美國RH家具公司的Rustic設計，是美國消費人普遍能接受的，也是美國大多數(shù)消費者對家具最后展現(xiàn)出來的產(chǎn)品的要求，你原汁原味的投放到中國市場試試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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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此我的第一批產(chǎn)品，至今還存放在倉庫里，有一部分被當為工人宿舍的廉價家具、二手舊家具出售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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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些慘痛的經(jīng)驗，讓我了解到中國人要的是：中國式的美式家具，尺寸必須改，涂裝、油漆必須改，有些線條必須省略……更不能搞破壞、不能做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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設計師能免俗嗎？社會的審美觀念限制了你，你當然不能根據(jù)朱光潛要求的：以“無所為而為”的精神去欣賞它們（家具或其他事物）本身的形象。朱光潛認為，與實際生活無關(guān)，才能產(chǎn)生美，設計師能嗎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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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中國人仍然喜歡歐美的設計，為什么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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美的事物和實際人生之中維持一種適當?shù)木嚯x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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距離產(chǎn)生美，比如東方人初到西方，或是西方人初到東方，都往往覺得面前景物，件件值得玩味。本地人自以為不合時尚的東西和舉動，在外來人看來，都往往有一種美的意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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距離產(chǎn)生美，但要適當?shù)木嚯x，朱光潛認為：“藝術(shù)一方面要能使人從實際生活牽絆中解放出來，一方面也要使人能了解、能欣賞。距離不及，容易使人回到實用世界。距離太遠，又容易使人無法了解、無法欣賞?！?/span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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美式家具的造型，對中國人來說，是距離產(chǎn)生了美，然而加上破壞、做舊，是距離太遠了，中國人無法了解、無法欣賞，這樣的一句話，我卻付出了慘痛的代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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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中式的設計呢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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還是距離產(chǎn)生美，那是時間的距離，朱光潛引了兩個故事來說明時間距離的美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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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.?卓文君不守寡，私奔司馬相如，陪他當壚賣酒，我們現(xiàn)在把這段情史傳為佳話，但在當時人看來，卓文君失節(jié)卻是一件穢行丑跡。

2.?袁子才刻一方印“錢塘蘇小是鄉(xiāng)親”，他以自己為蘇小小的鄉(xiāng)親而感到自豪，而蘇小小只不過是南朝的一個妓·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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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件本來惹人嫌惡的事情，如果你把它推遠一點看，往往可以成為很美的意象。而當時的人，受到實際問題的牽絆，不能把這些人的行為，從極繁復的社會信仰和利害觀念的圈套中劃出來，但到現(xiàn)在，和當時的實際人生的距離較遠了，反而可以當作美麗的意象來觀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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時間的距離也能產(chǎn)生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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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中式的出現(xiàn)，除了文化回歸等等社會因素之外，時間的距離產(chǎn)生美，恐怕也是關(guān)鍵的因素之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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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然，還是得注意要保持適當?shù)木嚯x，宋明清距離現(xiàn)在，相當久遠了，因此這距離要適當，當然不單單是時間距離，包括社會的習俗、生活習慣、物質(zhì)條件都很不一樣。這些，過去與現(xiàn)代，都得保持適當?shù)木嚯x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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比如椅子，古代的中國人，正襟危坐，屁股坐在椅子上只坐三分之一，而且身體向前，因此當時的椅背有直的，有的甚至往前傾斜，成70-80度角，而現(xiàn)代人坐時，往后靠，力求舒適，沒有那些禮節(jié)，因此椅背往后斜，成100-110度左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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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就是古與今的適當距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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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然，美感只是家具設計的一小部分，是人的一種直覺，朱光潛認為：“直覺所見到的孤立絕緣的意象叫做《形象》，美感經(jīng)驗就是形象的直覺，美就是事物呈現(xiàn)形象于直覺時的特質(zhì)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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家具設計，除了“美”，還有“善”與“真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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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謂善，是實用功能，對人來說，是一種知覺，家具說到底，是一種器物，是人們?nèi)粘Ｉ钪胁豢苫蛉钡挠镁?，因此往往功能是第一位的，外形甚至得服從于功能?/span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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真，是科學的思維，人們的思維是從感性思維發(fā)展到理性思維的，對事物的表象認識上升到抽象思維的過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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直覺——知覺——科學思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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對美是感覺，是直覺，然后意識到對事物的意義，它的實用意義，這是知覺，由知覺進入抽象的思維，找出因果，找出事物的關(guān)系與條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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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包含了對木材、對家具結(jié)構(gòu)、加工工藝……等等的科學思維，這樣討論下去太多了，太復雜了，就此打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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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們的家具設計師——正確一點講是外觀設計師，能夠做的，其實非常有限。